拉文克劳的万事通小姐

从我世界路过的人

我曾经与朋友聊天,无意间才发现,暗暗艳羡了彼此很长时间。我嫉妒他总是能够游刃有余于数理之间的头脑,即便到了大学,那些我看来很麻烦的高数问题他依然如同探囊取物,但我终于知道,他很羡慕我能够把记忆转化未记录的能力,尽管我大多数时候都是自我陶醉地涂抹一些不明所以的事物,画面苍白贫瘠,就好像年老色衰的女人瘪气球一样的乳房。

现在想来,我总是对于过去印象深刻。生活在我还不能理解很多事情的时候,就把它们呈现在我面前。

其实他对每个人都如此,我曾经在想是他过于自信我们的成长速度,还是我们笨拙的脚步永远跟不上时间堪比光速的步伐?

被他这么一说,我似乎有些庆幸自己这种能力了。时间忙晕了头脑,顾不上抹去每一个人记忆的痕迹,我幸运地逃过一劫,然后淹没在人群里,饶有兴致地猜测还有哪些幸运儿,和我一样,平平无奇的身躯背后,藏着躲过了时光猎杀的承载回忆的狐狸。

我要好好保护他,尽我所能,尽管他偶尔会奄奄一息。

因为剥离了情绪的回忆永远是碎片,他承载了我所有的过去,快乐并生着痛苦缠绕在我的脖颈上,藤蔓枝叶攀岩而上,纹路和芬香,都是曾经从我世界路过的人。


想起我那篇夭折于劳动节时候的文章,写了两千多字,最终是被全部删除还是丧失在没保存的疏忽里,我不得而知。

那天走在去万达的路上,路过搬家以前住的房子(曾经被我调侃是逼仄地夹在高端小区中间的贫民窟独栋小楼房),旁边的小区被一架横跨的桥连接了两边的住户区域,我从桥底下过。五一的太阳就已经足够地不留情面,桥底下的阴凉让我觉得阳光像一把很锋利的刀,整整齐齐地切割了阴影和光亮,边界分明。我就是在阴影踏入光亮的边缘与一个故人擦肩而过的。

我一眼认出了她,六年了,她几乎没有变,好像一件漂亮的和服平平整整地藏在橱柜的角落里,时光无非是在她身上留下了樟脑丸淡淡的香气作为它曾经光顾了的证据,眼角微微泛起的皱纹是保存过程中难免会留下的褶皱,却因为恰好别在腰间,显得格外秀致迷人。

我几乎是跳着整个人挂了上去,她抱着我,一只脚向后退一步勉力支撑着。在我来到雅礼之后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喜欢抱人的习惯了,大抵是在纠结抱了别人会不会惹人厌烦和想要付诸行动之间就磋磨了拥抱的最佳时机,渐渐地,也就没有了拥抱的欲望。

可是那一次见面,我还是像好多好多年前那样,一下子就扑了上去。

短暂的交谈以她的一通手机来电而告终,我也匆匆离去,终于记起了在一旁默默等待的朋友。感觉到自己莽撞失礼的同时,忽然生出感慨:不管在何时何地重逢,这样的喜悦里总还是夹杂着我依然是她面前的那个骄矜聪慧、乖巧也任性的一个小孩。还是会藏匿不住当年的莽撞和幼稚。

吃饭的时候,和朋友谈到她,我小学时候的数学老师。他问我那是个怎样的人,我想了很久,才说出那个其实听到这个问题就已经想脱口而出的答案——我平生见过最好看的老师。

“所以你外貌协会是从小就有的啊。”朋友吹了吹面前滚烫的汤,雾气升腾起来,又很快消融在商场内的冷气里。

这话我无法反驳,因为它过于正确。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爸爸把他用过的诺基亚给我用。大人总是惊叹于现在小孩对于手机诸多按键和隐藏功能的无师自通,其实我再清楚不过,不过就是拿着无聊时便去摆弄。小小的老人机,也被我找到了很多有意思的功能,比如隐藏起来的默认图片,永远玩不腻的国王攀登高塔和云层释放小鸟的游戏、拥有奇怪规则的棋类游戏。那个时候,我手机通讯录里的人不超过五个,爸爸,妈妈,还有外公外婆,然后就是她的。我固执地精心挑选了默认图片里一张最好看的,做了她的通讯录的联络人头像,来电显示的姓名那一栏,我也没有填她的本名,而是起了一个在那个时候的我看来,特别有意境特别优美的名词——空谷幽兰,那是我在书上读到的,总觉得充满了高贵优雅的意味,隔着千万里闻到幽幽芳香,又充满了独自观赏流连的哀愁。而她的手机号,是我迄今为止除了父母的手机号,唯一能背的。五一重逢的时候,她说你还有我手机号吗,我说没有变的话,那我就能背。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变,笑起来还是像经历了一晚上干燥的风以后迎来清晨露珠的舒展的雏菊,因为时光和炎热的天气显出一些疲倦,但依然像我当年见到她那样柔和。

万达的味千拉面里面,周遭人声鼎沸,我像难以避免的被卷进时光这座无情机器的一粒米,在蒸锅里被煮沸,被搅动,无能而无力地接受命运给我的安排,但和她的重逢让我在那么一瞬间觉得,我还是保持着作为一粒米的坚韧莹润,而不是就这样被蒸汽和高压变成软烂的粥类,就此融化在浓稠的米汤里。

吃完拉面之后,和朋友冒着太阳又走回公交车站。兴许是见到故人,我那只一直藏在身后背着我的回忆不让时光发现的狐狸,一下子恢复了活力,拉扯着口袋里露出一角的过往的故事,就开始迎着五月干燥炙热的阳光烘干沉积已久的水分。

小学时候,除了我的数学老师,我最难以忘记的是我的语文老师。

真的是小学生作文一样的一句干瘪的过渡和衔接,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符合她的定语了。

她是资历老到我们当时的在任校长和她办公室里的大半老师都是她教授过的学生的一位老教师,很典型的那一种老派教师,在我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只见到岁月夺去了她的风华动人之后的面容,松弛的面部,脸庞呈方形,下巴上堆叠的肉就像婴儿胖乎乎的手掌并起来时看到的五指的起伏,头发永远都保持在刚刚过耳的长度,卷曲膨胀的样子堪比我在香港律政剧里看到的戴假发的律师。

相比起我的数学老师,时光对她并不仁慈,她并不曾侥幸逃过时光的惩罚,或者是用一种很优雅的姿态老去,那个时候我还太小,总觉得她浑浊眼睛周围莫名出现的许多斑点,是她在岁月追赶下狼狈姿态的佐证。

现在回想,大多数小孩都是天生对漂亮而温柔的女老师抱有好感的,尤其在那样一个幼小的年龄阶段。数学老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漂亮整齐的牙齿,秀丽的粉笔字,写字时翘起的小拇指,捏着粉笔的姿势让人想到民国时期拿绣花针的大家闺秀,上课都像一幅艺术品。可是我的这位老老师,她不是这样的。

她的字迹是我所见过的老师里最好看的,也是最锋芒毕露的。有一次下课,老师忘记擦黑板,那天我值日,我拿着黑板擦,用尽力气都还能看清黑板上留下的灰白色的上堂课的板书,黑板却在我看来肉眼可见地薄了一层。

有一年高考题还是中考题,作文题目是关于语文课,我那时还是围观看热闹觉得这件事遥遥无期的一个年龄,但立马想起她上过的一堂课。那堂课讲什么,学的什么课文,有什么知识点,我全然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跟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赵国危在旦夕,错用奸臣的王托使者去请回廉颇将军。将军豪气干云,痛饮三大碗,食米一斗、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然佞人贿使者,使之报于王:“廉颇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遂不用。

故事说毕,她满脸都是愤慨和悲痛,转身写下了一句话——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句诗,直到多年后的语文教材里,我才第一次见到,很奇怪,那时狂热于古诗词的我,居然从来没有去查过全诗。

好像是氢氟酸在玻璃上刻下的字迹,她那遒劲有力的笔画重重地砸在我脑海中记忆的青石板上,是多少年都磨灭不了的深度,笔画走向、字体风格,我到现在依然清晰。

更清晰的是她脸上的愤慨和悲痛。

她经常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在呵斥那些很调皮的总是打架的男生的时候,在面对那些对于学习毫不上心的孩子的时候,在谈起她家那个不争气的游手好闲的儿子的时候。嘴角向下拉,总让我想到夏季沮丧的犬类。然后连带着整个面部肌肉都是向下耷拉的颓败趋势,显出无限的痛惜。偏偏一双眼睛怒目圆睁,好像核反应堆爆破时发出的悄无声息但是能量巨大的愤怒。唇角总有因为过于愤怒而横飞的唾沫,散发着她吃过的饭菜的腥气。我第一次知道所谓“白沫”这个词,是从她身上。

那堂课上,她写下那句诗,习惯性地点了一个力道很重的白点作为结尾,好像把黑板砸出了一个坑。她带着那样的表情,说道,他们凭什么,凭什么,问出这句话。

声音像一个落入陷阱的垂死之人用尽力气拍打着四周的土壤,无力,却用尽全力,誓要穿透什么,但无疾而终。

然后她把粉笔一扔,白色的刚刚开始用的一支粉笔掷地有声地折断在讲台的边角上,染了灰尘,最终变成值日生扫帚下的垃圾。

可是坐在底下的孩子们,每一个都天真无邪地看着她,茫然地。初春蜜糖一般的阳光甚至照出他们脸上细细的温柔的茸毛,光滑美丽的肌肤。

后座打闹的男生立马噤声,害怕自己的动静惹怒正在气头上的老师。

她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们看了好久好久,久到时间好像遗忘了这个被阳光庇佑的教室。

然后她拾起半支折断后落在讲台上的粉笔,继续讲课。

那一瞬间我蓦然想起,有一次我去大队部开会,顺势又翘掉了周一的早读,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楼梯间,脸埋在手里,或许在哭泣。但我不确定,因为她没有发出声音,我只能从她抽动着的肩膀和背部紧绷着几乎鼓胀出衣裳的颤动的肉判断,她或许在哭。

那个时候我五年级了,搬到了老教学楼,上下楼只有一个楼梯,没有别的出入口。

我站在离我的教室只有一层楼的楼梯间,站了好久好久,然后转身,进入了夏季将近九点就已经张牙舞爪不近人情的太阳里。

后来读了初中,去看过她两次,她的头发全白了,好像棕黄色的牛奶袋子被割开了一个口子,一下子打翻在地,让我措手不及。她却摸着我的头说,早就白了,只是懒得再染了。然后又顿了一下,说,医生说不可以用染料了。

那一天是中考假期,六月正盛,系着红领巾的小朋友横冲直撞地在走廊上打闹飞奔,被叫到办公室的孩子收敛了脾性,磨磨蹭蹭地靠近老师的桌子,还用余光好奇地偷偷打量我这个外来者。我变成了她们口中的“我带的上一届很厉害的姐姐”,我成为了那个站在讲台上对着一年级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告诉他们应该怎样好好学习的应届学姐。

可我走下讲台,看着她们,我的数学老师和我的语文老师,她们站在教室的后门那里,倚着门框,把她们每天讲课的讲台转交给我,就好像我是个半途串门露脸的友情出演的那个演员,夺了这舞台一瞬间的光亮,用我这一瞬间的光亮从那群天真的艳羡地看向我的孩子们那里获取了一点点虚荣,留下了鸿泥雪爪一般的痕迹,就好像到了中午就被蒸干的露珠,到了初春就开始踪迹消融的冰雪,然后徒留所有必须要抗争的泥泞和艰险给她们继续去维持,去独自掩藏所有光亮背后的千疮百孔和龃龉伤痛,去应付一样的剧目和不一样的一批又一批的观众。

尽管那些一批又一批的观众到了很多年后,会和我一样都飘散在人海间,或许会在某时某地还能侥幸拥有和她们眼神交汇和擦身而过的缘分,或许就这么被时间的湍流无意识地拨动向背道而驰的方向。

所以我只能奉上我最真诚的祝愿,也是我唯一能够祈祷实现的祝愿——

希望这些从各色观众的世界路过的人们,能够像从我世界路过的我亲爱的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一样,依然鲜活地存在于那悄悄隐于身后的、逃过了时光对回忆残忍猎杀的、聪明的狐狸的那只陈旧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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