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文克劳的万事通小姐

深谷白鹤(二)

手里拿着前一晚泡好的隔夜酸奶燕麦,离开卧室的时候顺走了被踢在床的另一头的包,她没能够像往常一样蹲下来逗弄家里的猫,感受它粗糙的舌头包裹自己手指的湿润,只是匆匆往食盒里倒了一些猫粮还趁机把鞋子换了。两步两步地跨过地下通道的阶梯,她站定在公交站台里,整理了自己外套的衣领,系好了衬衫最顶上被她遗忘的那粒纽扣。

7:55。

果然人在紧急状况下的应激能力是拥有巨大的潜能空间的。虽然短暂但是高质量的睡眠也驱散了她昨天累积的坏运气,公交车稳稳当当地踩着她到达站台的时间停在了她身边,今天的司机不是那个总是叼着一根油条的大叔,简单清瘦的一个男生,还没有久坐导致的鼓起的肚子。她心底暗自雀跃——但凡不是那个大叔开车,公交基本上四十分钟就能到公司。

和那些积累着击垮她情绪的小事一样,只需要溏心蛋煮得刚刚好、通勤路上不堵车这样的小事,足够撬开通往喜悦之门的一片砖瓦。

她护紧了自己的包,隔夜酸奶的冰凉透过包传递到她手掌中与手心的温热相遇,她费力地向旁边挤着,企图让自己占据一个比较安全宽松的位置。

过了第三个红绿灯,车上的乘客散去了大半——过了前几站的超市和学校,车厢不再随着行进而摇摇晃晃。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坐下,忽然手机响了——这一长串的数字让她一眼就看出了号码的主人归属。

“阿悦,什么事啊。”

“随便找你聊聊不可以吗?”

“可是我们昨天才聊过的。”刚刚刹车时,一个乘客的杯盖不稳,咖啡全部因为惯性泼了出来,尽管因为隔了一段距离,自己没有遭殃,但还是免不了溅上了几滴深棕色的咖啡渍,滚烫灼热的感觉仿佛把她的白衬衫烫出了洞,留下针刺的疼痛。

“昨天跟你聊是因为你换了手机号了,才打给我的。”不管是很多年前还是现在,这个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她总会想到一块玉被砸碎在一个做工精美的水晶玻璃盘里,一起跌落在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相互碰撞着,她唯一能够想到与之媲美的声音,大概是那个只存在于小说和话本中的晴雯撕扇的声音。

不像她,她的声音就像一棵被飓风袭击过后幸存下来的弱小的树,她几乎都要忘了它也曾有过生机盎然蓬勃向上的响亮。

“阿悦,你能不能把我的手机号码发给她,我不记得她的号码。”不用言明,她知道阿悦能懂。

她闭上双眼,过去自己违背了规定时间到家时母亲咄咄逼人的目光和质询又一次包裹住了她,连公车上的喧嚣都因此而被切断。

“鹤子,你……”电话里传来了微弱的电流般的杂音,她听不清阿悦后面说了什么。

有些气恼地将手机拿离自己的耳畔,她打量了一下如同冰裂纹一般的屏幕、再怎样定期清扫依旧被细微污渍覆盖的手机背面,心底刚涌起的换手机的念头却被那些依旧上涨的账单上的数字给打压下去了。

“你说什么?”她对着手机“喂”了几声后,终于清晰地听到了阿悦的声音,让她甚至怀疑刚才的杂音不过源于自己熬夜过度的疲惫。

“鹤子,你真的该换手机了。花呗还款也好,我借你也好……”

“阿悦,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提前透支的不确定性。”她的眉头挑了挑,想以此表示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愿,却在半秒过后反应阿悦看不到她的这个小动作。

“好吧。我刚刚说你五一有没有空回来,五天假呢,也会来看看吧,大家也准备办一个同学会。”学校塑胶跑道被曝晒过后的灼烧肺部的感觉又从身体中冒出来,那些被成山的题目掩藏掉的不知缘由的孤立时隔多年远远向她挥手问好。

还有那个她一直想要隐瞒以为晦涩得无人知晓的心事,明明一直掩盖得很好,却最终只暴露给了她最不希望被知晓的那个人。

“我就不回去了,还要加班呢。”她本想沉默,却最终不舍得晾着阿悦。或许这只是出于害怕她又用那样的声音缠着自己。

她喜欢那样的声音,出于一种自己得不到不能拥有的羡慕。这种羡慕还体现在她看见阿悦能够用稀松平常的口气谈论她所喜欢的自己从来不知道的奢侈品牌。阿悦很懂这个,在她看来,那些服装满足了小时候她给芭比娃娃做衣服的梦想。

她并不想要说服自己最初默许阿悦的接近是因为她不曾言明的羡慕。她很喜欢一部电影,叫《朗读者》,凯特温斯莱特饰演的纳粹女特务宁愿背负罪名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识字的事实。这像极了大家争论某个话题时无意间捎上一句:“不信你们问鹤子。”尽管她并不了解,她也慌张地点头:“是的,是的。”

但阿悦不一样,她在阿悦面前可以袒露自己这样的情绪,这或许和阿悦并不会注意到这些情绪有莫大的关联。她需要一个迟钝的朋友。

“不嘛不嘛,你都多久没来看我了,每次都是我扛着大包小包的螺蛳粉臭豆腐去看你。”

“好,我回去。”她终于睁开了眼睛,一时没有适应过来突然闯进视网膜的光线,眼前的一切从雾中慢慢堆砌出具体的轮廓和形状。

下意识地拉远了手机,果然那一头传来的尖叫声已经高了好几个分贝。

“好了,不跟你聊了,我快到公司了。你记得把我新手机号发给我妈啊。”

“鹤子,你……”没等阿悦说完,她已经按下了那个红色的键。

她长舒了一口气,重新把力气集中在双腿上,对着车门污渍点点的玻璃理了理因为坐了太久而堆叠出来的衣服上的褶皱,静静等待最后一个红绿灯过去。

 

“鹤子,今天周五,下班后我们大家想去吃海底捞,你来吗?”

她刚从茶水间回来,杯子中的热茶依旧冒着氤氲的热气,蒙住了她那双被很多人称赞为漂亮得像琥珀的眼睛,也隔开了询问她的同事脸上的表情。早上的酸奶很凉,她吃了一口没有胃口,便倒掉了,昨晚上到现在不曾进食的举动引起了肠胃的大幅造反和抗议,

“我……我就不去了,我妈不喜欢我在外面待到很晚……”她低头看着杯里上下漂浮的单薄卷曲的茶叶,讷讷地回答道。

“都跟你说了她不会去的,偏要被直白拒绝才甘心吗?”“可能她最近在减肥不想跟我们出去吃吃喝喝呢……”

她把嘴凑近茶杯,试图用滚烫的茶水来平息胃部的不适,低头的瞬间余光瞄了瞄自己早已开始松弛堆积的腹部,在抬眼的那一刹那又把目光投到了有许多个文件界面的电脑屏幕。

“业务能力稍微好一点就了不起吗,谁还不是小白领了,现在好了,被组长骂了吧。”“别老议论别人,自视清高的人多了去,眼不见心为净不就好了?”

屏幕上的文件并没有吸引她的注意力,连续加班的疲惫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力。

“鹤子,我这周末家里有点事,你可不可以帮我把客户要求的报表和PPT做完啊,我已经完成一半了。”

她摸了摸还有大半茶水的杯子,依然滚烫的温度让她的手不知该安放何处。她动了动嘴唇,又想起一直萦绕她耳畔的在茶水间听到的那些话语,最终吐出一个字:“好。”

睡意总是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大驾光临,她从学生时代起就意识到了这一个真理,也曾经仔细研究过控制它的可能性,但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但最终还是寻找到了保证自己不被驯服的方法——去各类手机软件上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她很少也不习惯花费过多的时间在这些软件上,这大概和母亲从小的严格管教不无关系,在同龄人早早拥有了智能手机的时候,她却只是偶尔用母亲的手机体会到触屏滑动的快感,查阅资料和下载电影都在家里那台母亲遗弃不用的手提电脑上完成。不过好在,她对这些的要求也并不高。

脱离了家里步入大学以后,她才感受到手机软件唯一的功效,就在于能够均匀地分摊她的睡意。

所以她不明白,如果想好好睡觉的话,为什么不把手机拿离自己呢?但她并不敢表达出自己这样的疑问,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有这样疑惑的人,如果贸贸然说出来,或许只会得到别人惊诧的表情作为回应,毕竟一次洗洁精与丝瓜瓤事件惹下的教训足够她铭记许久。

小心地权衡过利弊,她选择了将大多数疑问放在心底,偶尔会期望它们能够随着自己生活经历的增加而长出些什么来,但是好像那片土壤依旧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的模样。她想起自己很久以前看过一半的一篇小说,名字和作者她都记不清了,主人公负责处理运到这座城市地底的和文字有关的垃圾。那时候她读高中,认为这份工作很诗意,那是一个文学于她而言充满了瑰丽想象的年代。可现在想起时,她觉得很悲哀。主角整日耳鬓厮磨的是这座城市的生命痕迹和记忆,可他的职责却是销毁这些。就像她最初埋葬那些懒于仔细探究的过往和深刻困扰过她的疑惑时,她会怀着一种歉疚和不舍,可时间久了,这一类屠杀就对她而言轻车熟路,不会引起过多感情了。

她猜想,那个主人公大约也是这样的感受吧。

她点进了微博这个软件,才恍然想起自己凌晨时新注册过的这个账号实际上显示已经被使用过。从什么时候起,睡眠洗去的不只有坏运气,还有她对过去这一天发生过的事情的记忆?

她看了看时间轴,第一条微博开始于2016年。

真是一个存活时间短暂的账号啊。

她忽然有一种命中注定的微小的逐渐膨胀的幸福感,这种感觉通常出现在她面对一个数目庞大的群体时会闪现出来,她有时分辨不清这是近似于茫茫人海中一见钟情的那种宿命感,还是类比于她处在这个漫长时间轴上的一种强烈的存在感。这所有的感受,都发生在她发现自己“遇见”的这个瞬间。

没有什么犹豫,她跳到了这个时间轴的开端。上学时候,老师教他们写文章的手法,提到了“倒叙”,说这样子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留住读者,而这,也是作家的目的。可是她并不喜欢倒叙的方式,提前暴露最关键的高潮或是结局,没有前因后果的铺垫牵连,很容易让人在窥探摸索这个故事的全部面貌时产生失望的感受。

就好像提前享受了人生的馈赠,然后用余生去费劲心力维持它的光鲜。

她收回总是突如其来的思绪——大多数情况她掩藏得很好,经历了小时候不懂得掩藏而遭受母亲责骂之后,她学会了如何通过保持缄默来留住这些来去无踪的思绪。

目光移到第一条微博,2016年的10月5日,“开学时候那个问我有没有多余的地理书的女孩子,考了全班第一,她还在考试前一天晚上,抢了我在看的座位表。好像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抢了手中的东西。但是她的眼睛笑起来很像漂在水里的独木舟,船身弯弯、两头尖尖的那种,漂在教室里白色灯光和嘈杂人声的波涛里。”

她忽然想起来曾经有一个男生对她说话时总喜欢用“呀”结尾,尽管他面对大多数人总是以沉默掩盖自己的情绪,那是一种不同于她的玩世不恭毫不在乎的沉默。而眼前这个账号的原主人——资料显示是一个男生——他写下的这样的文字里,她感到一种他专注地盯着某一个人说“是吧”、“对吗”这样类似的话语,简约而平静,却像夜空一样拥有定住人飘忽眼神的魔力。

她忽然有点点想知道这双眼眸盯着的那个女孩是什么样子的。

2016年11月20日,“她好像很喜欢看书,也看过很多很多书。可是她说的那些书和作家,我听过的并不多,我选了她提到次数最频繁的那个作家的书去看了,杜拉斯。我不禁在想,一个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为什么喜欢一本有这么多赤裸直白描写的书呢。后来我每次看她谈论起这本书的口气,我总会为她隐隐担忧。这个年龄的男生们都处在一个对于性充满了隐秘窥探意味却从来不会正面谈论的时候,如果也有人和我一样去看了这本书,会怎么想她呢,可是她谈到这本书的口气,就好像在平静地提起她今天早餐吃了一碗鲜虾馄饨一样随意和自然。”

她感到惊讶,因为杜拉斯也是自己最喜欢的作家。她曾经长时间沉迷于那个带着玫瑰木色宽檐礼帽的有着瘦弱乳房的女孩一眼望到自己八十岁躺在病床上的宿命感。上大学时,她在一篇关于夫妻关系的英语文章里把爱人伴侣称为lover,老师告诉她夫妻或者伴侣应该翻译为partner,lover用于形容的是情人,是见不得光偷偷养在外面的人。可她固执地觉得,爱人这个词很传统,夫妻显得过于正式,仿佛把自己的一生钉死在一个契约和合同上,伴侣又显得俗套而疏远,充满了结伴而行然后散去的不祥意味,唯有情人这个词,让她想到做爱过后拉开一点点窗帘只让淡蓝色的月亮提供光源、甚至连指甲都被染成了淡蓝色,想到躺在阳台上享受夕阳的淋浴然后闻到隔壁的厨房飘来的油烟气味。情人这个词所附带的这些意味,让她很享受这种私密暧昧的感受。

而和她一样在初中时期就对杜拉斯沉迷如斯的女孩,她从来没有遇见过。她的好奇心更加强烈了。

2017年3月15日,“我有些沮丧,因为我发现当我不断地去读那些她在班上谈论过的书时,她又开始谈论很多她看过的电影,我似乎努力向她靠近,可她却总是在不知情的时候向前走着,就好像一场龟兔赛跑的追及问题,我是落在后面的那只乌龟。但是我发现,我很喜欢看她认真地谈论那些我连名字都觉得很难记的人物,她复述那些她喜欢的台词时明显慢下来的语速——她总是这样子谨慎而追求完美。或许很多时候我并不想懂得她在谈论什么,我只是喜欢看她谈论些什么的样子。”

她想起自己初中时一度痴狂于哈利波特系列电影。许多个夜晚,她用被子拱出一个区域,把笔记本电脑架空放在枕头上,还会很细致地留出一个散热的空隙,把音量调到一个合适的大小,既不会让自己听不清而影响观感,又不至于招来母亲的注意。看完了哈利波特电影之后,她也这么看完了很多电影。初二时她被母亲带去配眼镜,母亲打量着做检查的她:“明明就是5.0的视力,怎么可能就突然熬坏了呢?”眼神中疑惑和警惕的意味不言而喻,像虎视眈眈看着河边喝水的羚羊的狮子。

即便已经过去许多年,她也还是能够记起她听到母亲这句话时内心涌起的欣喜,像一个慢慢膨胀的气球,不敢膨胀得太大便不动声色地炸开。那种脱离母亲管制和约束的越界带来的独属于自己的隐秘感令她陶醉不已,这还体现在她偶尔会在周五放学后在操场坐很久,或者是去学校后门的巷子里随意乱转,没有什么目的,但总是希冀着能够看到夕阳下的世界尽头——哪怕只有一次。她会比平常晚很多回家,用堵车很久作为借口去骗母亲,就好像她小时候把坐车用的五角钱用来买辣条,在午后两三点的热浪下狂奔回家,不知道一身的汗水到底是因为辣条表面一层比日本艺妓脸上的粉底还要厚的辣椒粉,还是因为她飞奔时身体排出的多余热量。

她很享受这些时候母亲看向她的眼神,她甚至会幻想母亲是否看出了一些端倪而略带怀疑地打量她,向老师或者同学求证自己话语的可行性。她知道,只要母亲想,那些在学校发生过的一切,事无巨细,她都唾手可得。

说起母亲——母亲。

她感到胸口升腾起一团郁结很久的气,尝试着缓慢地把它吐出来却并没有奏效。自己上一次跟她联系是什么时候去了?她昨天甚至还以为母亲仍然在自己家中。

或许是学生时代被母亲管控得太严格了,以至于即便参加了工作这么多年了,她都还是习惯性地对于晚归感到害怕,而不是抵触或者兴奋的情绪。

鹤子,女孩不要晚上在外面游荡,这是给那些心怀不轨的男人机会。

鹤子,不准早恋,这个年纪的男生都还学不会担当责任。

鹤子鹤子……

她本想自嘲一下自己的过去依旧如影随形地残留在现在的生活中,母亲隔着千万里无需干预也能够影响她的生活到这样一个深刻的程度,然而转念冒出的一句句“鹤子鹤子”的呼唤,让她自嘲的笑容终究是没能扩张到嘴角,只在心底浅浅地泛起了一个涟漪就又被努力压抑着重归平静了。

忽然之间,微博动态中引起她许多共鸣的女孩子也仿佛消磁了的磁石不再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明明是坐在办公室内,明明已经快要入夏,明明没有进行任何的剧烈运动,四肢的力量却在先前的思绪中被一点点抽走,细碎地,飞快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开她的躯体。

摸了摸茶杯,原来是水凉了。

 

 

 

兔子公爵背负着国王的使命来到地球上寻找能够拯救他们星球的玫瑰石……

然后她遇上了大灰狼……

兔子公爵很害怕……

可是这只狼邀请她参加舞会,她很害怕自己拒绝会被吃掉,就答应了……

于是他们在晚霞织就的地毯上翩翩起舞,跳到毯子上的花纹颜色都褪去了,跳到午夜的钟声都敲响了……

距离上一次这样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默默凝视着云朵的变化去编故事有多久。她记不清了。她这段时间所见过最多的景色,是深夜静谧的城市里一幢一幢密集的高楼大厦被沉默的路灯剪成稀碎的影子,在夜空居高临下的笼罩中,上下飘动,带着迷离的不安定。傍晚的城市,日光还在拉扯着争夺自己最后一点主导权,天边的云朵已经暗淡得如同用过好几年的棉絮,泛着米白色,被随意地撕扯下来想要填补月亮钻入夜空留下的破洞。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她却并没有动作,只是盯着天边最后一丝垂死挣扎的光亮。

黑夜终于完全占有了这座城市。

是阿悦的电话。“鹤子,你看看我给你发的好友邀请,你通过一下,我把你拉到我们的同学群里。”阿悦总是喜欢在发了一条短信或者微信后直接打来电话催促她去查看手机,对此她早已习以为常。并不是不想抱怨,只是她不太习惯于抱怨,因为母亲告诉她,少抱怨,多做事。这大部分时间都是她的人生信条。

“好,我知道了。”

她看着窗外一盏盏闪烁而过的几乎连成一条时明时暗光带的街灯,感到喉咙像是肿胀了起来,连吞咽一口唾沫都很困难,更遑论开口说话了。

“阿悦,我妈最近……你有见到她吗?”初中升高中的那年她猝不及防地离开这座城市,发现自己只有阿悦的联系方式。与她和初中同学的联系一起断掉的,还有她的母亲和那些初中同学的家长以及任课老师的联系,大概是围绕主角的舞台换了一个,母亲需要重新布置的人缘关系网也换了一拨。

可是很罕见地,电话里只传来了一个猛烈的抽气声,好像阿悦深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有长长地呼出来,而是选择了将它憋在腹腔内。

“鹤子,你还不打算回来吗?”

她把自己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车的速度很快,街景闪动的速度晃得她眼睛酸胀。

“你也去到那里快一年了,还没有恢复吗?”

她感到自己一直强迫着关上的一扇门好像又有了被撬动的趋势,原本已经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躁动又开始伺机想要突破这扇门。

“鹤子,你要相信母亲,就算妈妈不干预不破坏,你们之间的感情也会消亡的,它脆弱得根本撑不了多久。母亲只是不希望你到时候太难过啊,我是为了你好。”

“鹤子,时间会很快治愈你现在的愤怒和伤痛的,你到时候就会感谢我今天做的一切。”

人们用什么来衡量伤痛恢复的时间长短呢?用伤痛的种类?还是受害者的精神状态?

可是她以前读到过一个科学研究,说在海马区留下的创伤是不会磨灭遗忘的。

最近和汹涌睡意一起不受控制的,还有她越发恍惚的思绪,以前暗自引以为傲的学习发呆同时兼顾的能力也在消散,全都转化成了那些来势凶猛的睡意。

守恒定律果然是任何地方都适用的。她生平第一次懂得了物理学家口中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她想扯出一个笑容,并不是对着电话那头的阿悦,只是对着投映在玻璃上的自己。

“我没什么需要恢复的啊,我当初来这里又不是为了躲避什么。”

“鹤子……”

“阿悦,你还没有回答我有没有见到我母亲。”阿悦曾经评价她除了何时何地都能迅速入睡以外,还有一个过人的能力——当她平静地看着某一个人,哪怕只是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随口提起一些什么,只要用那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平淡得如同没放盐的汤水的语调,没有任何人可以躲避她的问题或者是拒绝她的请求。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阿悦一时兴起的胡诌,但至少对阿悦很奏效。

她不介意在紧急时刻用一用。

“没有,我明天帮你去看看阿姨,好吗?”

“谢谢你。”喉咙依然肿得难受,她怀疑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家吃一副消炎的药然后倒头睡过这难得的无工作的下班时间。

“五一见。”

“好。”

 

 

打开冰箱,昨晚看到的那个被塑料袋蒙着的苹果派依然摆在冰箱冷藏层最上面的一层,她抽出一看,已经失去了金黄光泽的酥皮上爬出了密密麻麻许多黑色的小虫子。她皱了皱眉头,重新把苹果派用塑料袋包裹严实,扔进了垃圾桶里。

她又回到了厨房里,拉开冰箱的门企图想找些什么吃的,却清理出了已经发蔫的青菜、冒出了白霉的西红柿。而剩下的有一道道褶皱的胡萝卜、圆滚滚占据了大半空间的茄子,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讨得她的喜欢。

她关上了冰箱门,沉默了两秒又再次拉开,目光又逡巡了一遍想找些速食产品,却没有结果。

于是又关上。

走进浴室,她一粒一粒解开了纽扣,衣物像最脆弱的挂不住的露珠,陡然滑落,她伸手把漱口杯和牙刷准备拿进浴室,却在抬眼的瞬间看到了镜子中裸露的自己,模糊而赤裸,线条分明,轮廓清晰。

她若有所思地转过半个身子,挺直了腰背,像母亲曾经无数次要求地那样把肩膀向后展开,臀部夹紧,腰部向后收缩。原本有些弧度的小腹瞬间平坦了下来,但是还是显出很圆润的模样。她转过身去,放松了身体,走进了浴室,没有丝毫回头的欲望。

从浴室里出来以后,喉咙的肿胀酸痛似乎被氤氲了快半小时的热气抚平了戾气,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安静。

呆坐在沙发上,她并没有开灯,但是桌上那株绿萝腐烂的根茎散发出的气息让她难以忽视。她不禁后悔当初为何没有劝阻母亲不去买这盆植株。

不是说了不需要怎么勤换水的吗,营养液也是被骗上当才买的。

猛然间她意识到,或许是自己一时兴起买了这盆植株。尤其在想到她昨晚依然误以为母亲还在这间房子里,又考虑到她这段时间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丢失记忆。

也许吧。

但她并不想去深究这个可能性。

她揉揉眼睛,把目光放到了白天没有读完的那个账号的微博动态。

2017年4月27日。“今天老师在班上提了一个很偏的问题,下课以后很多人讨论,有人问她怎么看的,她好像有些愣住了,但是又很快接上了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出她其实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但她胡诌得很有逻辑,圆得也很漂亮。我想大概其他人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但是她明显缓和了很多的语速让我看出来了,当然,她并没有抢着回答这个问题,她说话的声音比往常要大一些些。这不像她。我忽然很开心见到了一个虚势的她。”

她几乎要笑出来。她从来不会忍住自己的笑意,哪怕是在誓师大会或者升国旗这样的严肃场合,即便她发笑的原因只是站在她前面的人衣领歪歪斜斜地塞在里衬的衣物里。

更何况这是在自己家中,四下无人,房间空旷。

她很肯定自己曾经无数次地直面过去的那个自己,看着她被问到自己没有把握的问题时只是将右腿后撤一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然后攥着衣角,脑袋里疯狂搜寻着与此相关的词语来搪塞别人的询问。

或许这个见面发生在梦里,也可能发生在她某次发呆的瞬间。

2017年5月16日。“今天开家长会了,反正家里离学校近我就跑来玩了。我看见她母亲了。这几个学期的开学返校我都有见到她母亲,但是没有看到过她父亲出现。我不是很喜欢她母亲,因为我觉得她母亲出现的时候,她好像就淹没在那一大群人里,一样的马尾辫,一样模糊的黑白校服的背影,我没有办法一下子找到她,这让我很懊恼。散会以后,她母亲问她的同桌,她在学校是个怎样的人,我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假装在发呆,但是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边。我听见那个男生说了一句,清高孤傲,有的时候会让人感觉看不起别人。我当时笑了,因为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其实一直觉得清高不是一个坏词,有些人真的只是懒于或者不擅长去掩盖自己的情绪。但是所谓的瞧不起别人,大概都是人们基于清高这个词所衍生幻想出来的别人对自己的歧视。又或许。我就是很喜欢她不贬低别人的兀自的清高。可是她母亲似乎不太满意这个评价,我有些担心。”

你投射在别人身上的思考方式,就是你认为别人对你的思考方式。

她只能记住她曾经看过的这句话,却记不起它的出处。总有人惊讶于她的超凡的记忆能力,对于细节的精准把控,完整的复述,但这不过是因为她是抛弃了许多她认为不重要或者选择性忽略的部分,换取了一部分记忆最大程度上的精确化。

2017年8月26日。“快要开学了,我的暑假依然是波澜不惊的,和往常任何一个暑假都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偶尔会感到厌倦,不禁会想我的人生是否就永远在这同一片跑马场循环地跑动,永远逃不开这片牧场呢。我不知道。假期里,我读了很多书,很少想到她。唯一一次想起她,是今天下午看了一部电影。电影的名字叫做《怦然心动》。我想,拥有一双dazzling eyes的不应该是男生,而是Juli Baker。她的眼睛又和女主不一样,我不想用闪亮或者星辰来形容。那更像是镶在一具青铜一般的光滑躯体上的琥珀眼睛,不管是从颜色还是从光泽来说。我很少见到这样的瞳色。”

她盯着眼前飘忽不定永远在变换形体的空气,它们似乎尝试攻破她周身这个被各种感受所包围起来的结界,但都未能成功,大概是因为那些一闪而过的感觉拥有了比空气流动更快的速度,这才形成了无坚不摧的屏障。隔着时空感受到的熟悉和亲切、心底不断冒出的猜想和疑惑……但她还是习惯性地将一切不合常理的猜想都埋藏起来。

良久,平静湖面下的波涛汹涌终于平息下来,

手机震动了一下,无需按亮屏幕她也知道是谁。因为在工作已经全部交接完毕的情况下,除了阿悦,没有人会找她。

“鹤子,我们定了五一假期的第二天同学聚会,你买了什么时候回来的票啊。”

阿悦的聊天框下有一个显示99+的聊天群。知道自己永远把群消息开成免打扰的人,也只有阿悦了。

“五月一号的票。”

“那到时候我去接你。”她被这句不容分说的话震得愣住了一下,印象中,阿悦似乎在她面前一直都是那个像碎玉和露珠的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块玉被雕琢成了藏在手心的钩弋。

“阿悦,你相信平行宇宙吗?”第一次,她没有犹豫地发出了这句话,而随之发出去离开她身体的还有支撑她坐直的勇气。可也只有一瞬,她就明白自己还是需要这样的勇气。她想点撤回,却发现阿悦飞快地回了一句:“相信啊。”

她的手指生生停在了距离屏幕不到一毫米的几乎要相互缠绵的距离。

“我一直都相信不管哪个平行宇宙我和你都会像现在这样啊,一直都没有断开过联系。”阿悦总是具有这样的魔力,当她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她究竟具有怎样的外表,而是那些荡漾在她四周的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她时常会向阿悦倾诉自己的心中的一切、那些还没有被完全掩埋的疑惑和故事:她不愉快的经历、和母亲的争吵、努力却不知方向的挣脱逃离、倦怠、忍受、对母亲的不舍和矛盾,一切的一切,当她失去那个男生后,阿悦是唯一一个能够倾听一切的人。阿悦无需多言,只需要提供一个肩膀或者是一个怀抱,就可以让她盛放一切。

“谢谢你,阿悦。”

“要谢我就赶紧回来,免得我日夜地操心牵挂你。”

她退回到那个微博的界面,下一条已经是大半年之后了。她并没有马上去看那条微博的内容,而是在心底默默猜测着这忽然空白断裂的时间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这个男生是否依然在繁忙而枯燥的学业之余将为数不多的柔和目光投注在那个女孩身上,企图用她身上散发的气息来抚慰自己所遭遇的不顺和恼怒。

2018年5月2日。“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比我有进步这个消息更令我感到惊喜的,是她依然保住了自己的第一名。我知道她周围的人都很担心她,一边备战比赛一边准备会考一边兼顾学习,会不会搞砸某一个呢。我想我应该是唯一一个笃定她一定都能做好的人吧,比她自己都要笃定,因为我所观察到的她是可以做到的,毋宁说我相信她能做到,或许只是因为我对自己看人能力的一种自信,就好像我所选中的朋友一直陪伴我到今天,我没有遭受到过背叛或是伤害,放得远一些,我所认为有好感的艺人,几乎都得到了很多路人的夸赞。而她,是我见到的人中让我肯定感最大的一个人,她虽然并不勉强自己参与不感兴趣的社交,虽然很多人都说她清高,但我总觉得有一个很大的能量场,要做到不被她吸引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又不仅仅是在靠近她的过程中被她不断满溢的能量所支撑和填补,她似乎能够唤醒我心头好像已经平静枯竭了很久的那个源头,不过是在这间教室里呆着,就已经能够通往很远的地方。”

她忽然感受到了一阵充满喜悦的悲伤一波又一波地冲上她内心的海滩,留下潮湿柔软的沙粒,在烈日升起之后被蒸腾出来的水汽从她琥珀色的眼眸中氤氲而出,一滴一滴落在茶几上。客厅里没有开灯,她并不知道那些泪珠落在哪里,被摊成椭圆的水渍。她开始后悔没有将那绿萝拿近,用眼泪抢救一下垂死挣扎或许还能复苏的绿萝,毕竟童话里许多仙子或者公主的眼泪到最后都是拯救什么人的关键。

可是她从来不是什么公主,所以她的眼泪连一株绿萝也救不活。

如果能够查出来这个女孩是谁就好了。

生平第一次,她仅通过社交网络就想要去认识一个人。这种感觉和当初她默许阿悦接近自己的原因相似,但也有所不同。她说不清自己想见一见这个女孩、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到底是因为她带给自己的仿佛隔着镜面影像能够几乎完美契合的熟悉感,还是因为这个发布微博动态的男生。

2016年9月入学的,那今年应该读高中了,他们还在一所学校吗,那个女孩下课后趴在课桌上睡觉的背影是不是还被同一双眼睛长久而沉默地注视呢?

已经离她而去十几年的那三个月再一次因为这一次偶然的水汽获得了破土而出的生命力,好像应激反应一样立刻裹挟着大量的记忆碎片攻城略地,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了那段时光的隧道入口。

鹤子,如果你决定要做了,再苦再难也给我坚持下去,没有什么是不能兼顾好的,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把竞赛和学习成绩都给我满意的答卷。

她从来很害怕母亲说出的“希望”这个词,因为她知道,所有由这个动词引导出来的从句,都是一种不容商量的要求,不过是下达了一个通知而已。明白这一点,当年只有七八岁的鹤子花费了不算小的代价。

多年来,她一直在试探摸索着满足母亲口中的“希望”,应该是一个什么标准,到底是她在洗菜时头也不抬地说出的一个“好”字,还是晚饭后静静坐在沙发上说的一句“做得不错,但还可以进步”?

对于母亲比家中的梳妆镜还要光滑无波的神态,她早已习惯,也学会了敏锐地辨认那双被自己完整保留继承了的琥珀色眼眸里是否透露出动怒的信号。可对于母亲欣喜之下的神态具体是个什么样子,即便到了成人之后,她依然没有寻求到一个比较确定的答案。

某种程度上,你应该要感谢你母亲。

她记得,在面对自己的抱怨后,QQ对话框里跳出了这样一句话。

至少她的那句话让你选择了参加这一次竞赛,而不是干脆放弃。

她的一双手放在电脑键盘上,却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好。

你太精于计算了,或者说,你习惯于也擅长于权衡利弊。

这样一段许久都没有出现过的对话借由这一次往事的复苏被呈现到她眼前。她恍然产生了一种读一本小说的错觉,明明故事的主人公是自己的名字,沿着自己曾经的轨迹行进生活,却让她陌生无比。

如果什么事情都权衡利弊的话,她大概是不会在去年那次与母亲的争吵之后就愤然来到现在这座城市。

她起身微微拉开窗帘,从这扇窗户可以看到那一条长长的马路,沿街红色绿色黄色的灯光连成了一条流动的长河。她想起赫拉克利特说的那句话——People will not step into two same rivers in their lives.

这么多年她还是保留着喜欢复刻台词而不是背诵中文版的习惯,就好像她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是因为现在的河流和上一次踏足的河流早已不同,还是现在的这个人早已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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