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之间 我只看见你我
亲爱的S：
展信如唔。
我记得我上一次写信，也是给S，给你。那个时候我还是手写。
我已经许久没有手写过以倾诉和记录为目的的文字了。起因是什么呢，我曾经说是因为你觉得我的字像理工科的男生，于是赌气不再使用手写。其实并不是，只是键盘带给我的快捷，敲击的散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影影幢幢地飞到天花板上，好像可以把我的灵感从偶尔会断裂的土壤深处召唤出来。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太擅长于魅惑人心的手段，我的灵感总是臣服于这些细微的声响。
最近总是情绪不在掌控，他们轻易挣脱了束缚的绳索，反客为主地在我身上作威作福，我不知这是否被我的身边人看出来，不过，在我和父母都不太进行情绪相关的话题时，大约只有他会一览无余地看到这些。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你和我不在一个相距很近的空间，我们共同享有的，只有甚至偶尔还不太重叠的时间，可是即便是通过语音聊天，你也容易感受到我的低落。大概就像女生夏天穿牛仔热裤那样，在外面总是要收腹使自己看上去纤瘦美丽，可是回到家里瘫在床上，小肚子会慢慢鼓胀起来。我总是很喜欢看这个过程，就好像一个气短的小孩子在吹气球，憋红了脸，很艰难的样子。
但其实时常会对着通话上面他的微信头像发呆，我花费许多力气央求你陪我换上的，粗粝笨拙的线条，铂金色的头发，简单的两个点代表了眼睛，波浪起伏的曲线是含笑微抿的双唇。
不是很像你。
昨天看着晚霞，我坐在床边，观看了整个天边落黑的全过程。天空某一片的颜色让我想起上个学期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好像偷拿了一瓶溴水然后轻轻巧巧地砸碎了那支细口瓶，散了一地，慢慢地被棉絮吸收着，填满了棉絮里的孔隙，然后云变得模糊沉重，光在其中不断被反射跳跃，最后落成很绚丽的景象。
和某一个我坐在公交车上看晚霞的时候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个时候我饥肠辘辘，收回目光的一瞬看到你头靠着玻璃窗，眼神落在我身上。
就这么开始怀念起他拉着我在北京的大小胡同里乱逛的时候。我是不辨认也不记方向的人，胡同带给我的最大快乐，就是我所遇到的景色、所看到的人和物都是随机的，在那么多个命运交叉的路口，无数多种排列组合，我不知道自己填入了什么变量，让我来到了这里。
曾经在窄窄的街巷里看到老得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歪歪地靠着墙，绣着大朵大朵牡丹的被套昂首吸收着太阳光，给我一种那上面的花朵真的会因为这样热烈赤诚的光而越发灿烂的错觉。门口高高的一个架子放着一个斑驳掉漆的脸盆，宝蓝色的滚了盆口一圈，盆沿的部分是胭脂色的一个锻边，令我联想到一个女人暧昧地将她口唇上残留的朱红色抿在卸妆纸上。我没有上前探查，但我知道盆底一定是交错生长的红双喜，配着铜绿的架子，让我觉得时光本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剥落了它的衣裳站在我面前。
我们总是会为了记路这件事有小小的争执，我习惯于问路还喜欢乱逛，你更相信导航和有目的性的游览。我们各占上风，偶有输赢。可你总还是会被我拉着央求着走进一个个你认为偏僻没什么意思的无人问津的道路。
我是在什么时候感到幸运的呢，在意识到自己拥有蓬勃的想要去爱的冲动，在意识到自己会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暴跳如雷委屈不已甚至一度心如死灰，在意识到我不得不向我的欲望臣服的时候，在意识到我逃出这个囚禁我的牢笼在外面坐着看了一晚上的星星最终又自缚双手回来。
我时常会想起我许久以前看到的关于玛雅人世界末日的电影，台词情节我都不记得，但我记得滚烫发亮的岩浆之下人们被永远定格的惊恐面庞，当时我居然想，如果真的这一年我过不去，那我一定要提前服好安眠药，然后美丽地死去。更何况，我不是死于世界末日的岩浆。我不过是在这之前睡着了，百年以后我苏醒，仍然是今天这样稚嫩的脸庞。
但我现在无法像十一岁的我那样，平静而天真地迎接死亡，我还有很多未竟的欲望和幻想。我想抚摸爱人濡湿的脊背，想感受亲吻时牙齿碰撞的声音，想要把脸埋进爱人散发着洗衣液香味的衣领，想要意气风发地站在一座很高的楼上向这座城市宣告我的到来，想要我所构想的一切在我笔下鲜活起来，活成一整个连贯而纷乱的故事——披着兽袍钻出牢笼的狮子在沙漠中用鲜血开出蓝色的花朵，在干涸中熠熠生辉；一群红衣女孩晾晒着光裸的男人的躯体祷念着他们曾经无比甜蜜的过往；摘下黑色帽子的牛仔手中的猎枪射出一发子弹，击中了部落酋长的眉心。
当我还能够在此幻想和描摹这一切的时候，我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自己是幸运的。
你也曾经这么对我说。
你说，你的成长在某个阶段崩裂，但你一路上遇到的人其实已经加速了你愈合的过程。
你说的很有道理。
想起王小波说过的那句话——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慢慢受槌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槌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捶不了我。
前几周看黄金时代，读了几十页就换着去看千只鹤了。王小波这段话单独拿出来看特别文艺又昂扬，充满了对生活温和而坚定的希望，但当我终于知道这句话的具体语境，我叹服它的粗犷和蓬勃。
我没有王小波那样在辛辣嘲讽中拯救一个时代的苦痛顺便拯救一下自己的伤疤的笔力，但我还是写下一些东西。
比如记录我在气急败坏和坦荡利落的摆荡中永远想要在爱这个命题中证明一个肯定的答案。
比如我坚信着古老的动容的独特的伟大的爱和痛苦的忧伤的心碎的艰难的爱始终并存。
比如我想很多年之后我还能看到当绿灯悠悠变成红灯车厢停在晚霞的淋浴中你望向我的眼神。
比如我因为害怕自己老了以后丧失了记住的能力你能够用这些来不断地告诉我让我每天都能够再爱你一遍，就像前几天你答应我的那样。你说你不是一个好的诗人，不是一个声线迷人的男人，但你是一个会爱我的人。
比如我希望当你合上书本的时候，我们的脸庞倒映在滚烫的岩浆里，在彼此的凝望中倒数三、二、一，等待地球的爆炸。
因为我不想在这永恒的最后一秒里思念你，我想陪伴你。
亲爱的万事通小姐
写于二零二零年六月十八日
评论